宝塔如林,尽数悬于空中。
这一幕景象带给人的震撼,非亲见无法感受。
而那座纯粹靠本身材质悬在空中,极目不见尽头的雄阔主寺,更是颠覆了姜望对寺庙的认知。世上竟有如此建筑?
不愧是佛宗东圣地,无数佛子日夜诵念的地方。
姜望在塔林中穿梭飞行,直往悬空主寺而去。
左边是苦觉老僧,右边是净礼和尚,颇像两尊护法金刚。一左一右,『保护』得很严密。
『两位大师。』姜望想了想还是说道:『贵寺很宽敞,你们大可不必靠这样近。』
『说什么胡话!』苦觉老和尚斥责道:『你还小,不知世上人心险恶。这庙大妖风也大,池塘深,王八更多。那些秃驴个顶个的蔫坏!咱们师徒正是要团结一心,携手并进,齐心协力,正本清源。扫荡不正之风,将悬空寺发扬光大,等将来为师做了方丈,你就是下任方丈。』
『师父。』净礼和尚在一旁听得不对劲:『那我呢?』
『呃……』苦觉这才想起来,上次画饼,是已经把下任方丈的位置许给净礼了的,于是改口道:『你年纪大一点,懂事一点。做师兄的要让着师弟。净深是下任正方丈,你是下任副方丈。』
净礼和尚倒不很在意正方丈被师弟抢了,让着师弟原也是愿意的。只是挠挠光头:『可是咱们悬空寺没有副方丈啊。』
『净礼啊,你怎的变得如此僵硬?』苦觉老僧批评道:『咱们出家人,要懂得变通。家都出了,你还守那些条条框框,那你当初出什么家呢?副方丈这个位置,以前没有,不代表以后也没有。』
『师父说得对。』净礼双手合十,深受启发:『是弟子着相了。』
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聊了起来,姜望在中间,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这不像是脑子正常的人能展开的对话。
别的不说,觊觎方丈的位置,还要『正本清源』,改革寺制……这么大一个事,是不是应该在没人的地方讨论啊?
姜望头疼不已。
这苦觉老和尚异常顽固,又满嘴胡言。但无论他说什么,净礼小和尚都深信不疑,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师徒。
姜望愈发坚定了要敬而远之的念头,这对如此契合的师徒,他哪里配加入其中?
好在他飞行速度不慢,在苦觉净礼师徒开启下一个话题之前,终于在悬空寺主寺前降落。
令他意外的是,悬空寺的方丈苦命大师,竟然就在寺前等待。
那是一个白眉耷拉、面容愁苦的胖大和尚。
一看到他,便有命运无常之感,心生忧虑。
此前从未见过,但一看到他,便知此人是悬空寺的方丈苦命大师无疑。
姜望道心极坚,当然不会为这小小忧虑所动,主动出声道:『竟劳方丈相迎,姜望实在惶恐。』
胖大和尚笑了笑,但笑起来比不笑更发愁、更凄苦:『无妨。适才姜施主在山门外说,此来是受观衍法师所托?』
『正是如此。』
苦命大师点点头:『我寺玉牒中,的确有观衍之名。他在五百年前失落于秘境世界,音信杳无,想必施主亦是于秘境中得见?』
『是。』姜望道:『我是在大泽田氏的七星楼秘境里,有幸遇到观衍大师。他……』
『等等。』旁边的苦觉老和尚一把拉住他:『好处都还没谈,你急着说什么?』
苦命大师瞧着这黄脸老僧,有些哭笑不得。
这时在苦命身后,一个面容严肃的黑衣和尚开口道:『苦觉,不是什么事都可以任你胡闹的。』
『呵。』苦觉毫不客气地冷笑:『苦谛你一个区区观世院首座,也来教训我吗?』
悬空寺三大院,分别是降龙院、拈花院、观世院,各自不分高低。三院首座,在寺中地位都仅在方丈之下。
但在苦觉口中,就成了『区区』……倒像他已经当上了方丈一般。
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,他苦觉大师在悬空寺里连个职务都没有。
『我让你少造口业!』苦谛和尚明显是个严肃的人,看不惯他不守规矩,冷脸道:『刚才在路上,你乱说什么话?』
苦觉和净礼对方丈之位大放厥词,若真要追究,还是能追究一下的。
但苦觉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,反而勃然大怒:『好你个长耳朵没毛的黑兔子,又偷听我说话!』
在场所有和尚里独他一身黑衣的苦谛气得声音都在抖:『你敢大放厥词,却不敢让人听见?!』
『哼!奉劝你少做些听墙角的亏心事。』苦觉老僧大义凛然:『佛门无上神通,不是让你用来偷鸡摸狗的!』
苦谛气得声音都尖了:『谁偷鸡摸狗了?』
『呵。』苦觉成竹在胸地冷笑:『道历三八一四年七月九日晚,你没有做晚课。人在哪里?你把人家的芦花鸡偷着吃了,现在想不认账?没门!』
『你!』苦谛胸膛直鼓,仿佛要炸开一般。
姜望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。
道历三八一四年七月……好家伙,一百多年前的事情,还拿出来说。
苦命大师一张脸苦得仿佛要滴出水来。
当年那只鸡,的确是苦谛偷的。但是他们几个都有份偷吃,其中苦觉吃得最多!偏偏现在苦觉自己一个人大义凛然,好像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。
在场这些方丈啊首座啊,谁也不好站出来说,那是当年大家一起吃的。
毕竟是犯戒的事情,那么多弟子都看着呢!
在满场沉默中,苦觉已经乘胜追击:『你这偷鸡小贼,墙角秃驴,实在有损我悬空寺的赫赫威名!我看这观世院首座的位置,你已经不适合再做了。』
『掌门师兄。』他转而一脸诚恳地看着苦命大师:『我就暂时担当起这份责任吧。师兄你放心,我苦觉不是恋栈权位之人,不像苦病他们那样,霸着首座舍不得挪屁股。待我寻到有德之人,就立刻卸任!』
谁都知道,他一旦真成为了观世院首座,那个『有德之人』,大概是一辈子都找不到了……
苦病在旁边勃然大怒。苦命专门劝过他,所以他这一次闷声不吭,完全不发表意见,没想到这也能被波及到,无妄受灾。
顿时怒吼起来:『我怎么是舍不得挪屁股?降龙院司职护道,首座向来能战者担之。你要是打得过我,你尽管来啊!』
他身形干瘦,但声量奇大,竟如洪钟一般。
震得听者暗暗心惊。
偏偏苦觉跟没事人似的,还掏了掏耳朵,面对着苦命大师:『师兄你看看,你看看。动不动就要跟我打架。我悬空寺堂堂佛门圣地,竟然沦落为逞勇斗狠的地方。这像什么话?』
他摇头扼腕,悲愤交加:『祖师们筚路蓝缕,开创这份基业。一定想不到后辈僧人这样不争气吧?我这颗心,痛啊!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