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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此无心爱良夜 第七十八章 敌国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8813 2025-04-26 16:53

  姜望站在长廊与囚室的分界处,身后是半透明的长廊,身前是任秋离和她的线条之椅。那分割目光的线条,有一种要将任秋离本人撕碎的危险感。

  长廊两侧墙壁上,姜望手指曾经抹过的铭文,不知何时燃起了白色的火。

  三昧之『气火』。

  这火焰燃得无声无息,点在空寂的狭窄长廊,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。

  姜望看着面前的天机真人,摇了摇头:『你恰恰说错了,陆霜河的一切都不值得我相信——我唯独相信他对道的虔诚。』

  任秋离本能地想要反驳,最后却只剩一声苦涩的笑:『想不到你对陆霜河的认知这么深刻。』

  姜望轻轻摩挲着剑柄:『我对他的认知……很难不深刻啊。』

  他淡笑一声:『作为交换,你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?』

  任秋离很愿意延续问答的时间,因为她要等『时空镜河天机阵』的演化。

  姜望也很愿意与她对谈,因为他需要更多的知见。

  两个打算分出生死的人,在此刻有不约而同的默契。

  他们彼此都很平静。

  『你真是……让人意外的从容。从容到让我觉得我才是深陷杀局的那一个。』任秋离眸光如镜,仿佛一定要照出某种情绪:『你的朋友还在外面,你不担心他了?』

  姜望没有情绪:『只要我不死,文景琇就不敢杀白玉瑕。而你杀不了我。』

  任秋离并不争论她是否杀得了姜望,因为这个问题不需要争论,只需要验证。

  她在等待验证的时机,并在这个过程里说道:『我对陆霜河有绝对的信心,但他把你当做道途终点的对手,并且给你成长的时间……随着你一步步成长,我的确动摇了。姜望,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。当初易胜锋死在你手里,我只觉得他运气不好,选错了战场。但如今来看,无论交锋多少次,死的都只能是他。』

  姜望道:『时隔多年你又提起易胜锋,看来我们是新仇添旧恨,有不得不分生死的理由。』

  『分生死的理由确实存在——』任秋离幽幽地道:『你说得没错,我是恐惧的,我害怕意外,哪怕它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,我也想为陆霜河抹掉。』

  『感人的情谊。』姜望评价了一句,又道:『斗昭呢?我比较关心这个问题。』

  任秋离坐在那线条组成的椅子上,眼神有片刻恍惚,最后她回过神来:『你好像对斗昭格外的有信心?楚廷都已经默认他的死亡。你怎么会觉得他同时挑战我和陆霜河,却还有生还的可能?』

  姜望诚实地说道:『要我说具体的理由,我也说不出来。一种感觉?我总觉得他会在下一刻提刀跳到我面前来,我总觉得他这样嚣张的家伙,不会这么不精彩的谢幕。』

  『他不会提刀跳到你面前了。』任秋离用一种强调的语气,郑重地说道:『他的刀已经断了,他的道躯也被斩破,在最后的时刻,他跳进了阿鼻鬼窟——从来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。』

  陨仙林是现世最危险的地方。

  阿鼻鬼窟是陨仙林里最危险的地方。

  危险到如陆霜河、任秋离这样的顶级真人,都不敢深入。从过往的探险记录看,其间至少是存在天鬼!

  斗昭的道躯都被斩破,天骁也被斩断脱手,在这样的情况下跳进阿鼻鬼窟,的确看不到生还的可能。

  但是姜望说道:『也就是说,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死去。』

  『有区别吗?』任秋离问。

  姜望道:『你是算力第一的真人,你应该知道,既然可能性存在,结果就不绝对。』

  任秋离一时沉默。

  她不由得想,今天这一局,也还有『可能性』存在吗?

  她不太想承认,但确实是与斗昭一战,才让她下定决心,要在决战开始之前,帮陆霜河清除姜望。

  她平生所见厮杀客,当以陆霜河为第一。其人对于时机的把握,在生死间的嗅觉,她这么多年,没有看到第二个。

  斗昭是第二个。

  这种人太可怕,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。很多次必死的局面,他都能杀出机会。那永不熄灭的斗志,如同火炬点亮陨仙林,她几乎以为那是不死的存在。

  在任秋离的沉默里,姜望的声音格外清晰:『看来斗昭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』

  任秋离想了想:『是挺深刻的。』

  那个狂傲无羁的年轻人,架一条云梦舟,提一柄天骁刀,就要以一敌二,视天下英雄如无物。在长达四十九天的逐杀里,愈战愈勇——说是逐杀,有时候她分不清是谁在追杀谁。

  当然她与陆霜河是占据上风的,但斗昭越是血淋淋,越是昂扬骄烈。

  有好几次她都想强行断开联系了,是斗昭一次次带着伤冲来,才将这场逐杀延续。

  甚至在最后跌入阿鼻鬼窟的时候,那张被鲜血涂满的脸,还咧着嚣狂的笑容。

  他明明已经说不出话来,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说——『这两颗头颅,且寄在你们脖颈,等老子来取!』

  任秋离向来自负修行,在洞真境里,几乎探索到这具身体的极限。她也的确有顶级真人的层次,可是在临场的交锋中,她每每是叫斗昭抓到机会的那个人。

  她静不下来,她常常会想到那个眼神。如焰永燃的、狂烈的眼神。

  她忍不住地会一想再想,斗昭如此,姜望又如何?

  陆霜河真的还能再等下去吗?

  此刻她出现在这里,就是思考的答案。

  陆霜河这一路走来真的太难了,没道理在绝巅的那一步,还要赌生死——姜望是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了!等他走到洞真的尽处,极有可能比肩向凤岐。

  而陆霜河已经输过向凤岐一次。

  那一次留下了心障,再一次只能留下头颅。

  姜望说道:『所有跟斗昭交过手的人,都很难对他印象不深刻。』

  『一个人真正死亡,是他被世人遗忘的时候。从这个角度看,他还能存在很久。』任秋离说。

  『我有一种毫无道理的相信。』姜望说道:『我觉得他能回来。』

  任秋离看着他:『这样说来,如果让你逃走,你会去阿鼻鬼窟找他?』

  姜望摇了摇头:『哪里轮得到我?等我出去之后,我想楚人会把阿鼻鬼窟翻个底朝天的。』

  现在楚国方面是以为斗昭死了,凶手又在陨仙林,寻不到踪迹,才没太大动静。一旦楚国人知道,他们的第一天骄最后跌落阿鼻鬼窟,他们一定会不惜代价,打通这绝地中的绝地。

  至少神罪军绝不会缺席。

  『你那么确定你能够出去?』任秋离问。

  姜望付之一哂,只道:『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,不知天机真人是否能为我解惑——文景琇为什么会配合你?』

  任秋离道:『你觉得他应该不敢设局对付你,甚至不敢参与?』

  『这应该不算狂妄吧?』姜望问。

  『大概不算——』任秋离也不卖关子,很直接地道:『我承诺他,解决掉你之后,我和陆霜河会加入越国,做他的上卿,为他护国。』

  『我不是一个很爱笑的人。』姜望笑了起来:『这个承诺现实吗?』

  任秋离静静地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

  姜望于是也不笑了,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可行性:『南斗殿已经灭亡,你们不可能永远待在陨仙林,也需要现世的落脚点。越廷失去了高政,顶层战力开了天窗,总不能事事让文景琇提刀。从这个角度看,你们和越国的确是天作之合。』

  『但楚国不会放过你们,也不会放过越国。你和陆霜河能够仕于越国、发挥作用的前提,是越国能够躲过这一劫,在这场必然发生的巨大风暴前保住社稷——目前越国的形势已经很艰难,要想撑住,至少需要有在一定程度上对抗楚国的能力。文景琇哪里来的信心?景国?秦国?或者书山给他进一步的承诺了?』

  这时他想到了革蜚:『又或者……跟凰唯真有关?』

  被搅进这一局最核心的位置,他已经隐隐触摸到一部分真相。

  任秋离悠然道:『文景琇是一国之主,他所做的选择,定然是有他的理由的。你可以有你的猜测,我所知也未见得是全部。』

  『不猜了!猜你们这些人的想法,实在是很辛苦的事情。』姜望摊了摊手:『我还是习惯直接问一个答案。』

  任秋离看着他:『你现在问得还不够直接么?』

  姜望面带微笑:『我还没有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。』

  他抬步往前走。

  剑气如潮,澎湃呼啸。一步前踏,却退出了房间外,退到了走廊里。他试图靠近任秋离,却远离了任秋离!

  时空在这里,的确体现了复杂的秩序。

  任秋离仍然坐在那张靠墙的线条编织的椅子上,向姜望发出解题的邀请。从门口走到那面墙壁,只有几步的距离。但这段距离却被无限地延展,成为天堑。复杂的空间规则横亘其中,摸不清规律,一辈子也走不过去。

  姜望立足走廊,抬头往上看。

  半透明走廊上方的波涛,这时汹涌起来。

  它原先或许的确是江海。

  但现在……全部涌动成了时光!

  不再有鱼虾虫鳖,流淌的尽都是岁月。

  啪嗒!

  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,从时光中跌落,落在走廊之中,顷刻把地面染红一片。此人裸露的血肉尽是猩红,他用滴血的眼睛,怨毒地看着姜望。丝丝缕缕的煞气,伴随着血腥味一起弥散。

  任秋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:『此乃亢龙军副督闵垂范,骁勇但骄。他目无法纪,亲手弑杀南陈少主,被剥皮治罪。』

  『南陈国』是越国的前身,亢龙军是南陈国的御林军,越国太祖正是当年的亢龙军正督。闵垂范弑杀南陈少主是为了谁,所有人都心知肚明。

  但当时南陈皇室在民间极受拥戴,闵垂范的动作太粗糙,引得群情汹涌。越太祖便杀之平民愤,收拢人心。

  闵垂范的怨恨可想而知。

  死前曾大呼:『得国不正,犹可正国。君心不正,社稷可正乎?越必哀亡!』

  司马衡执笔如铁,将这一句话原原本本的记下了。

  姜望读过史书,也记得这一笔带过的人,有些好奇:『这是什么手段?』

  已经死掉这么多年的闵垂范,却还能出现在此间。积恨在骨,却站在越廷的那一边。说是生者,不见寿气。说是死者,一切如生。

  任秋离的声音悠悠道:『今日以镜湖照映时光长河,请你见证,越国的历史。』

  直接镜映一段时光,用历史逐杀现在,这手段姜望闻所未闻!

  能够这样调动时光的力量,任秋离足可傲视天下。无愧算力第一。

  曾经坐到齐国高层的位置上,姜望倒是知道太庙供奉里,香火之祀,意义重大。能够在关键的时刻,调度国势,召唤护国英灵。

  但与任秋离的这等手段,是全然不同的。

  哪怕是利用了镜湖,又有越国皇帝的支持,姜望也想不到要怎么做到这件事情。

  他看着面前这个名为『闵垂范』的无皮人,三昧真火已随视线燃起,顷刻将其焚空。

  『强神临实力,与历史上闵垂范的实力应该没什么差异。』姜望解读着三昧真火所收获的知见,并无惊惧,只有见猎心喜:『敢问天机真人,越国的历史,我今日能读遍吗?』

  任秋离的声音仿佛很遥远:『历史如书须细品。姜真人,你可能需要读很久。』

  『很久是多久?』

  『三年五载不算长,终你一生也说不定。』

  嘭!

  一尊披甲的魁梧将军,背插战旗,手提关刀,落在长廊。

  任秋离的声音在解说:『越太宗时期能征善战的猛将龙汝秩,曾与魏人战,屡得旗。』

  姜望仍然是一眼看过去,烈焰焚旗、焚甲、再焚身。

  『不如不要再叫这些人出来浪费时间了。什么名臣猛将、勇夫贤良,皆泥人也。』姜望悠然道:『我征战至今日,辗转诸界,少有相逢!纵览越国历史,只有两个值得我认真。何不请来一见?』

  『不知是谁?』任秋离问。

  姜望道:『越太宗文衷,隐相峰高政!』

  『你会见到他们的。』任秋离道:『不过在此之前——』

  嘭!

  狭长走廊两侧的房门,一共三十个房间,同时打开!

  此时此刻的这些房间,代表着越国历史上不同的年代,如姜望所说的什么名臣猛将、勇夫贤良,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。

  任秋离真正展现了通天的神通。

  放在战场上,都是可以瞬间扭转战局的无上手段。

  这些人里,实力最低的也是神临境,洞真都偶有。

  『读越国史书,见书上英雄,快哉!』

  姜望转身拔剑,大踏步走入人群。

  今日敌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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